什么是后极权主义?后极权主义就是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已经衰竭的时期。
什么是后极权主义?后极权主义就是极权主义的原始动力已经衰竭的时期。
权力者已经失去了他们的前辈所拥有的原创力与严酷性。但是制度还是大体上照原样运转,靠惯性或曰惰性运转。
这个社会的最高原则是“稳定”。而为了维持稳定,它赖以运转的基本条件仍然是:恐惧和慌言。弥漫的,无所不在的恐惧造成了弥漫的,无所不在的谎言。
为什么一个蔬菜店的经理会被编织进意识形态的网中?因为恐惧。每个人都有东西可以失去,因此每个人都有理由恐惧:“因为恐惧失去自己的工作。
在哈维尔看来,“假如社会的支柱是在谎言中生活,那么在真话中生活必然是对它最根本的威胁。正因为如此,这种罪行受到的惩罚比任何其他罪行更严厉。”说真话,按照人的本性或良心说话行事,这对极权主义是极其可怕的事。“
中国现在正处在后极权时期,哈维尔的思想和实践对我们中国人有什么借鉴和启发呢? (李慎之)
哈维尔在信中说,如果只看日常生活的表面,只从统计数字和官方报告来衡量,国家成功地获得了安定,但如果从社会的道德与精神复兴,人性和自由的扩展,人的尊严的提高这种角度看,社会并不是安定的,而是处于空前的危机之中。因为人民对政府的服从、社会表面的团结,根源只是人们的恐惧。他们重复自己并不相信的话,做自己并不情愿的事,是因为在这个国家几乎每个人都有生存的压力,在本质上都很脆弱,容易受到损害,都有可失去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有理由感到担忧和恐惧。
它假装尊重人权,假装不迫害任何人,它假装什么也不怕,假装从不做假。
弄权操纵叫做群众参政:无法无天叫做遵法守纪;
在这个制度下,生活中渗透了虚伪和谎言;官僚统治的政府叫做人民政府;
为什么这场运动的目标不是政权?哈维尔回答说,权力从来不会独自存在,它支配人也来源于这些人。他说,我们这个社会的权力运作,并不简单地是一些人以赤裸裸的权力支配另一些人,每个人都被迫成为权力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因此常常很难指出谁要为政权的所作所为负责。
企图把所有经济实体联合起来,置于国家这个唯一的超级所有者的权威之下,使全部经济生活听命于中央(它自以为比生活本身还要高明)的声音,这是企图反对生活本身,这是现代人僭妄的极端表现,他以为自己对世界有透彻的了解,处于创造的顶峰,因此能够支配全世界,他不知道自然、宇宙和存在和秩序是无限复杂的结构,他自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部分,旧体制之下的经济产生于一种狂妄自大的、乌托邦的理性,它使自己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当这种乌托邦理性付诸实施时,它肃清一切与之不合的东西。与这种崩溃的中央经济历史现象相伴生的,是言论审查、恐怖和集中营。
因为恐惧失去自己的工作,中学老师讲授他并不相信的东西;因为恐惧自己的前途,学生跟在老师后面重复他;因为恐惧不被允许继续自己的学业,青年人入团和参加不管是否必要的活动;在这种畸形的政治信誉的制度下,因为恐惧他的儿子或女儿是否取得了必要的入学总分,使得父亲采用所有义务的和“自愿”的方式去做每一次被要求的事。因为恐惧拒绝的结果,导致人们参加选举,给被推荐的候选人投票,并假装他们认为这种形同虚设的走过场是真正的选举;出于对生计、地位或前程的恐惧,他们不得不投票赞成每一项决议,或至少保持沉默;是恐惧使得他们经历自我批评、赎罪、不光彩地填写一大串丢脸问题的令人羞辱的行为。恐惧或许有人会告发他们,将他们驱逐出现存社会,他们通常在私下里表达他们真实的想法。
恐惧导致人们出席各种官方的庆祝会、示威和游行。因为恐惧被从正在进行的工作中驱赶出来,许多科学家和艺术家效忠于他们事实上并不接受的观念,写他们不同意的或明知是虚假的东西,参加官方的组织和参与他们认为是几无价值的工作,要不歪曲和删改他们自己的作品。在保存自己的努力中,许多人甚至报告恰恰是他们自己对被报告人做的那种事情。
了平稳地操纵社会,社会的注意力被故意转向自身,即脱离对社会的关怀。通过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仅仅是消费品的兴趣上,是希望使他没有能力意识到在他精神上、政治上、道德上日益增长的被侵犯的程度。将他缩减成一个初级消费品社会的各种观念的简单容器,是打算将他变成复杂操纵的顺从的材料。
在革命的关于新人的道德教育和将生活作为消费者狂喜的以次充好的概念对比中,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当权者实际上如此固执地迷恋他们的意识形态。显然,只有因为他们的意识形态作为一种仪式化的交流合法系统,才能保证他们的合法性,连续性和坚固性的表面,并作为他们实用主义实践的威信的一块屏幕而起作用。
秩序已经建立起来,其代价是精神上的麻痹、心灵的麻木、生活的荒芜。表面的“稳定”已经获得了成功。其代价是社会精神和道德危机。
无需什么想像力就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情景仅仅导致了所有道德水平的逐渐腐蚀,所有正派标准的坍塌,对诸如真理、坚持原则、忠诚、利他主义、尊严和荣誉等价值意义的普遍毁灭。在一种深度的道德腐败中——它起源于失去希望和失去生活有一种意义的信念,生活必然陷入一种生物学的、蔬菜的水平。
在全面控制社会、压制不同精神发展的地方,通常首先要压制的事情是它的文化:不仅仅出于“无意识”的,因为文化是一种固有的对抗“精神”操纵的现象,而且作为一种深思熟虑的“方案”,它产生不无道理的忧虑:社会通过给予它自己自我意识的文化,对屈服的程度处于警戒状态。是文化使得社会扩展了它的自由和发现真实。——而对当权者来说,他们仅仅认同一种真理:他们在某个既定的时刻所需要的那种。并且他们仅仅认同一种自由:宣传这种“真理”。
一个世界,“真理”在其中的繁荣不是在一种真诚的求知的气氛中,而是在一种权力的利害关系的气氛中,它是一个精神不育的、原则僵化的、其刻板不变的信条必然导致无信条的专制主义的世界。
因此,总的问题是:在今天这种文化阉割之后,明天这个民族将忍受多么深刻的智力上的和道德上的软弱无能?我担心这种由特殊利益造成的对于社会的有害影响将延续好多年,因此,从历史的眼光来看,那些出于他们眼前的权力利益牺牲这个国家精神上前途的人更加有罪。
足够真实的是,秩序正在实施:一种官僚主义秩序,它机械的准确性压抑每一个有独特性的事物,它发霉的惯性排斥超常的、出类拔萃的东西。正在实施的是没有生命的秩序。足够真实的是,这个国家是安定的。你不想说安定得像一所陈尸所或一座坟墓?
到目前为止,您和您的政府所选择的是对你们自己来说便当的方式,而对社会来说是最危险的道路:为了外在的表象使内在衰败的途径;为了不断加深的统一令生活死亡的途径;微不足道的保护你们自己权力而加深我们社会精神和道德的危机和无休止地损害人类尊严的途径。
人们毋须相信这一切神话。但他们不得不装成笃信不疑的样子,至少对一切都默许、忍受,随波逐流。这样,每个人都只能在谎言中求生。人们不必去接受谎言,他们承受在谎言中和与谎言为伍的生活,这就够了。就是这样,人们确认了这个制度,完善这个制度,制造了这个制度,(变成了)这个制度。
看起来,让水果商公开表白他的忠诚是毫无意义的。但是这个意义却非常清楚。人们不会看他的标语,因为四下里贴满了同样的标语:橱窗里、路灯杆上、广告栏上、公寓窗户上、建筑物上,到处都是。这些标语构成了生活总体的一部分。人们忽略细节,但对总体的存在却了如指掌。水果商的标语无非是日常生活那巨大背景上的一部分而已。
水果商不得不把标语贴在橱窗里,这并不是因为他想让人家来看它、相信它,而是同千千万万同样的标语一样,来构成这个人人皆知的生活全景。这个全景当然还有一个含蓄的意思:它提醒大家注意生活的环境和对每个人的期望。它告诉大家每个人都做的事情,让他们跟着做,假如他们不想被排除在社会之外,不想受孤立,与社会离异,破坏规矩,冒失去和平、安宁和平稳之险的话。
后极权社会本质的一个方面就是把所有的人都圈入它的权力范围之内,不让人们实现他们的人性,而是让人们放弃自我和人性,服膺于整个系统,变成系统的自动性的代理人和其自订目标的仆人。这样一来,人们就会像浮士德受制于梅菲斯特一样,加入到体制的普遍义务中,被体制攫取和奴役。
更进一步来讲,人们的普遍参与制造了一个常规,迫使其他公民俯首贴耳。再者,人们学会了心甘情愿地参与,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最后他们毋须任何外部压力,就会视那些不参与者为异端或傲慢不逊的人,是对大家的侮辱和对社会的背叛。后极权社会就是这样,通过把一切人拽入权力的网络,使一切人变成社会自动整体的工具。
在后极权制度统治的社会,所有传统意义上的政治生活都被取消了。人们没有机会公开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更不用说建立政治组织。由此产生的空白,则由意识形态的仪式来填补。在这样的情形下,人们自然丧失了对政治的兴趣,大多数人将那些还可能存在的独立政治观点看成不现实的、牵强附会的、自我陶醉的游戏而已,与他们的日常生活相去太远。人们还会觉得这些独立观点也许值得推崇,但却不着边际,因为一方面纯属空想,一方面又极端危险。众所周知,当局对任何这样的举动的迫害,都是残酷无比的。
前面已提到索尔仁尼琴的政治影响:它并不在他个人拥有的特殊的政治权力,而在于千千万万个古拉格的受害者们的经历之中,索尔仁尼琴不过是把这经历放大了,让千千万万个有良知的人们知道罢了。
与意识形态一样,法典是一种藉口,把权力行使的卑劣过程掩饰在法律的尊严的袈裟里,给人一种愉快的幻觉:正义得到伸张,社会受到保护,权力运作有客观的规章制度可循,这一切都是为了掩盖后极权制度法律实践的实质:对社会实行全面控制操纵。
对法院和检查官的政治操纵,律师为客户辩护受到的限制,实际上的秘密审判,公安部队的蛮横无理和凌驾于司法部门之上的权势,对法律条文中几条故意写得模棱两可的条款任意扩大适用范围,国家对法律中正面条款(关于公民的章节)的完全不顾,等等。
法律条文不过是假象世界的一扇橱窗而已。那么它存在的理由何在?跟意识形态存在的理由一模一样:为现制度和个人之间搭起一座寻找借口的桥梁,使个人更容易进入权力结构,为权力的任意要求服务。
历史被伪历史所取代,被依次发生的周年纪念、代表大会、庆祝活动、群众性体育活动所取代,被某种人为的活动所取代——并不是一些不同的角色互相遭遇、有着一个开放性结局的戏剧,而是一个真理和权力的核心代理人其单向度的、明白的、可预见的自我谕示(和自我庆祝)。
当历史翻转时,人们所熟悉的那些污水,总是从集体心理的隐蔽领域中滋生,眼下已经侵蚀到大众传媒,尤其是在低级趣味的报纸中。然而,还有其他更严重、更危险的症状:民族之间的仇恨、猜疑、种族主义,甚至法西斯主义的迹象;纯粹为了某种利益进行的拉选票、毫无节制的和轻率的斗争,十足的野心,各种想得出来的狂热,新的、前所未有而五花八门的劫掠,不同的秘密犯罪组织的出现,以及普遍的缺乏容忍、理解、趣味、节制和理性。
共产主义经济出自一种夸张的、乌托邦和理论,它把自身抬到一切事物之上。待到付诸实践时,这种乌托邦的推理开始肃清与它不符的每一项东西,清除在它的计划之外或干扰这些计划的东西。审查制度、恐怖和集中营是同一种生产崩溃的中央集权经济的结果。事实上,从一开始,意识形态幻觉的谬误同时表现为这种伪科学的乌托邦,完全失去了对生活暧昧不清一面的感觉,缺少对于神秘的存在秩序的谦卑精神,偏离了“来自上方”(from above)的道德尺度以及脱离了人类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