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一书的初衷是提供一些与人道灾难有关的历史知识,并提醒一些与记忆伦理、道德思考和价值抉择有关的问题。这个初衷至今没有改变。然而,不幸的是,新一代人对“文革”的知识与思考和抉择之间的脱节及错乱却是比我当初写这部书的时候更严重了。

经历过历史人性灾难的人们,幸运的和不幸运的,都只能拥有对过去的局部、零碎记忆。例如,每一个经历过“文革”的人都必须以各自的闪光灯方式把自己的记忆联接到对“文革”的分享记忆中去。即使他们的闪光灯并不全然可靠,但只要叙述出来,记录下来,流通到公共信息的交流中去,就都会成为有用的历史证据。

正如英国历史学家伊恩·克肖(Ian Kershaw,《希特勒传记》的作者)所说,“通往奥斯维辛的道路,为之开道的是仇恨,为之铺路的是冷漠”。

920世纪不仅是欧洲,也是整个人类世界遭受各种巨大人道灾难的时代。这些人道灾难促使我们去观察和领悟政治制度如何深刻地影响和限制人类生存品质和生存可能。

阿伦特指出,现代人的孤独、异化和焦虑为极权国家的崛起准备了土壤。对极权统治,人的存在危机甚至是比政治、经济更重要的因素。正是在人对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把握,在孤独和焦虑中无所适从的情况下,极权统治的未来世界蓝图才有可能打动人心,它的全能意识才有可能冒充包治社会百病的救世良方,它的国家机器才有可能名正言顺地行使暴力和恐怖。阿伦特作为欧洲人,尤其是作为德国犹太人的生存困境和苦难,促使她以切肤之痛的体验去思考极权和人的“存在绝望”的关系。

面对这些阴暗篇章的创伤和教训是为了在未来避免类似的灾难。揭示阴暗篇章的目的并非是要把罪责放到具体行为者身上,而是要问,如果人们对邪恶不那么合作,不那么顺从,那么邪恶是不是还会这么畅行无阻?

集体自我欺骗比简单的说谎更加危险。这种欺骗是施加在记忆群体内部成员身上的暴力。17那些以民族自豪、团结稳定、向前看等名义来禁止讨论的问题并不会就此消失,反倒会造成集体记忆中许多“忘却的空白”,严重危害群体的未来。

艾希曼的邪恶在于他心甘情愿地参与了极权统治将人变为多余的“伟大事业”,并毫无保留地将体现这种“伟大事业”的法规当作最高的道德命令。从根本上说,他所体现的平庸邪恶指的是无思想甚至无动机地按罪恶统治的法规办事,并因而心安理得地逃避自己行为的一切道德责任。

正如凯诺文(Margret Canovan)所说的,“要表述那种在极权主义非人力量面前的自暴自弃和自我矮化为二脚动物,实在没有比‘平庸’二字更确切的了”。

在极权制度下,不必是恶魔,任何一个平常的人都可能成为刽子手。在极权统治下,加害人和被害人并没有必然或本质的差别。任何人都可能无端地成为暴力残害的对象,任何人也都可能成为凶残狠毒的打手。谁在极权制度中“尽忠职守”,谁就注定不再能分辨对错,不再能察觉自己行为的邪恶。他只是按照上面的指示办事,不需要,也确实没有个人感情、思想和悔意。

120世纪由极权政治所造成的种种空前的人类灾难,纳粹法西斯、斯大林主义、红色高棉的大屠杀,一次又一次血淋淋地印证尼采的断言,人是“尚未定型的动物”。恶不是抽象的概念,恶是由人自己打造的对人类存在的威胁。恶发生在人的具体社会生活中,对活生生的个人造成持久的肉体和精神伤害。恶使人自甘情愿地堕落到非人的境地。

在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我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困惑。奥威尔对抵抗极权邪恶的可能抱有一种近于绝望的悲观。相比之下,阿伦特给我们带来的则是一种抵抗邪恶可能成功的希望。阿伦特对抵抗极权邪恶的可能和条件提出了她自己的方案。在极权对人类存在的进犯面前,人可能设立,也必须设立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他自己永不停止的思想。思想是怎样一道抗恶的防线呢?

在极权制度中,统治意识形态最集中的体现就是“领袖思想”。阿伦特把真正的思想确立为个人的独立思想。她指出,所谓通晓一切、战无不胜的领袖思想不但不是思想的最高体现,而且是人的思想的天敌,是以思想为名的思想杀手。

极权意识形态之所以起作用,全在于它把握着全能的权力。它全能地解释历史和世界发展,使得极权的逻辑成为全能的逻辑。许多旷古未有的恶正是在极权意识形态的全能逻辑中被合理化,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

极权意识形态和极权统治如何毁灭人的思想和判断,这是阿伦特思考“思想”的根本问题意识。她因此把个人思想确定为抵抗极权邪恶的最后一道防线。

阿伦特因此对艾希曼式的“平庸的邪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善恶问题和我们区分对错的能力是不是与我们的思想能力有关?”阿伦特写道:“思想行为本身对一切引起你注意的事物细加审查……这种行为是否可以成为人避免作恶甚至必然抗恶的条件呢?”

在“真实”问题上,阿伦特和哈维尔有所不同。哈维尔强调的是在公共生活中揭露极权语言的虚伪。哈维尔认为,事实必须是公共的真实,如果不能在公共生活中拒绝极权谎言,那就意味着与它妥协或者甚至与它合作。这时候极权统治已经达到了它的目的。 22与哈维尔相比,阿伦特更多是坚持私人真实的抵抗价值。即使在公开拒绝极权谎言不再可能的时候,个人思想仍然可以通过坚持最基本形式的真实,一种完全隐私的真实,而成为抵抗极权邪恶的最后一道防线。

阿伦特生活和思考的时代和雅典时代有相似之处。正如皮罗(R. C. Pirro)指出的,“阿伦特的政治思想可以说是起源于这样一个历史时代,它的冲突和断裂与雅典走向和实行民主统治的那两个世纪甚为相似。阿伦特的时代见证了自由政治的崩溃、极权制度的崛起、大屠杀的战争和普遍的浩劫蹂躏”。

3020世纪的巨大政治、社会变动不只带来了纳粹运动和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也间接造就了像匈牙利革命、七七宪章、团结工会这些反抗极权的历史事件。

极权统治下具有革命意义的事件,与它们的政治自由行为价值相比,行为者是“胜者”还是“败者”已经不重要了。与这些事件有关的叙事、故事和回忆肯定会成为未来政治理论的一部分,成为后人思考政治理论的宝贵资源。

他的思想能力表现在,一旦经历了极权,他对自由民主和宪政的信念便再不曾有过动摇。

在雅斯贝尔斯、阿伦特和哈维尔那里,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洗涤恐惧和怜悯成为一种思考现代极权苦难的基本方式。这种洗涤对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具体意义。在雅斯贝尔斯那里,它代表哲学性质的真理追求;在阿伦特那里,它体现为对公共政治行为和权威的重新认识;在哈维尔那里,它转化为在极权谎言的统治下坚持积极而真实的生活。

阿伦特研究纳粹和斯大林极权,哈维尔分析捷克斯洛伐克的后极权,都是一种行动意义上的妥协。他们接受和面对极权的真实,不怨天尤人。他们认清这一真实,没有不切实际的无谓幻想。他们以自觉的反抗积极生活,为的是改变这种真实的现实。

哈维尔看到,捷克《七七宪章》运动参与者为遭政治迫害的“塑料人乐团”成员辩护,捍卫的其实也是他们自己的自由,“你不为别人的自由而挺身而出,这就意味着放弃你自己的自由”。

他说:“如果说希腊人创造了悲剧,罗马人创造了书信体,而文艺复兴时期创造了十四行诗,那么,我们这一代人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那就是见证(testimony)。我们都曾是见证者(witness),我们都觉得应该为未来作见证(bear testimony)。这成为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苦难对于人性的毁灭,它之所以可怕,在于人人无法幸免,只是时间的迟早和程度的差别而已。在这样的见证文学中,苦难带给人的,不是磨炼意志、最终精神升华的机会。苦难是一种把人拖下非人深渊的可怕力量。那种不损及人性,甚至还能帮助提升人性的苦难,其实算不上真正的苦难。

当他们是“受难者”的时候,幸存者被死亡和苦难扭曲了人性。他们因此丧失了信仰,经历了道德堕落,从人沦落为非人。幸存者曾经是人性废墟中的活尸体,他们的沉沦构成了对邪恶和苦难最直接、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见证。幸存者是那些努力从死亡世界重返活人世界的人们,是那些向活人讲述死亡世界故事的人们。正因为如此,他们可以对世人说:“我不沉默,所以我还活着。”

莱维要提醒世人,尤其是青年人,纳粹造成的灾难是发生在不久以前的过去,他记录的不是古代史,也不是像基督教殉道者那样的传说历史,而是与今天人类息息相关的人道灾难历史,记忆和见证这样的历史是为防止在未来再发生同样的人道灾难。

纳粹语言对德国人思想的毒害不只是存在于一些官方文章、口号、演说和海报的词语之中,而更是渗透并潜伏在所有接触过这种语言的人们,包括那些反对纳粹意识形态的人们心中。

在这个世界上,专制的权力还在奴役人的自由,洗脑的语言还在控制人的思想,习惯性的不思考和无判断还在把人们领向自我愚昧和自我欺骗。

阿伦特的艾希曼审判报道和她在其中提出的“平庸的邪恶”(因不思想、无判断、盲目服从权威而犯下的罪恶)直到今天仍然是人们讨论大屠杀时最常引用的著作和概念之一。

他们都强调,“组织化环境”的政治结构,它的基本要素是权力运作、公民权利保障程度、政党组织形式、言论自由限度,尤其是公民的政治自由程度。在极权统治下,这些政治要素的极度恶化是频频发生制度之恶的根本原因。

米尔格伦的中学同学、著名的“斯坦福牢狱实验”设计人、社会心理学家津巴多在《当好人作恶的时候》一文中总结了权威引诱普通人作恶的十个特点或条件因素。它们分别是:(1)营造束缚性的契约关系。预先设计好某种契约或义务形式(口头的或者书面的),使得指示具有合理性或合法性。米尔格伦实验中,参加者正式同意“教学研究”的方式和程序。在现实世界中,契约形式便是加入组织的宣誓、保证服从上级等等。(2)设计“有意义”的角色。让参与者可以扮演某种有意义的角色,如米尔格伦实验中的“教师”。这一角色具有某种先入为主的正面价值和自然行为模式。“教师”教“学生”,“体罚是为学生好”,“严格训练是一种关心”,等等。在现实世界中,领导人站得高、看得远,迫害是一种帮助和爱护,等等。(3)制定保证服从的基本规则、实验规则或者组织纪律。(4)装饰起冠冕堂皇的说辞。使用委婉语,以好听的词语来称呼行为和行为者。例如,称实验的行为是“帮助实验”,而不是“伤害他者”。现实生活中的广告和政治语言中充满了这种委婉语。(5)预留推卸责任的后路。给参与者留下不必承担个人责任的后路。米尔格伦实验中,如果“教师”提出问题,主导实验者就会说,“由我负责”。在现实世界里,上级说了算,群众紧跟就是正确。(6)诱人步步陷入。以看似伤害不大的行为来开始,让参与者一步步地陷进去。实验从无害的低伏电击开始,一步步引向致命的450伏。(7)加害程度逐渐加强,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增加。(8)悄悄从“正”转“邪”。权威者开始时须显得公正、合理,以后逐渐变得不公正和非理性便不易被察觉。领袖以英明开始,以作恶告终。人们一般以为,“权威”总是永远正确,不会自相矛盾,所以他们不会深度怀疑权威。(9)高筑有进无退的门槛,不让参与者有退出的机会。一面强调退出的“严重后果”,一面允许参与者可以少许表现不同意见。在坚持服从的同时让参与者有舒缓压力的间歇。(10)强调宏大的高尚理想。以“宏大谎言”为合理后盾,强调行为的最终高尚目的。米尔格伦实验的表面理由是,科学在适度运用体罚的情况下可以增进人的记忆力。在现实世界中,各种“掩护性的宏大话语”可以用来要求为美好目标作出个人牺牲,如“国家安全”、“实现某某主义”、“将某某斗争进行到底”等等。

人性,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也就是美国民主社会所培养的那种性格,在权威下达恶意命令时,无法让公民不做出残忍和非人的行为来。只要以为命令来自合法的权威,就有相当多的人会按命令去行事。他们不会顾及行为的内容,也不会受到良心的制约。”

大屠杀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暴行和残害,而是一种从国家最高统治意识形态获得合理性、由国家机器和制度组织、由国家官僚体制一层一层贯彻执行、以国家暴力和恐怖为手段的暴行和残害。这种暴行和残害不仅针对受害者的肉体,而且也针对他们的思想。在这种暴行和残害的机制中,“权威”是最高的国家权威,它贯彻的是一个专制政党或至高领袖的意志,它的“组织化环境”不仅形成一个等级严密的科层体系,一级一级地强迫贯彻来自最高层的方针、政策,而且还构成一部能有效扑杀外来质疑和挑战的暴力机器。这种组织化环境中最可怕、带来灾难最剧烈的就是极权主义。

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从相对完善的极权主义中概括出一些关键因素:其中包括相互隔绝、无共同抵抗手段的群众、维持极权统治的集中宣传和组织手段,以及作为暴力改造人性实验室的集中营。

他们的结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制度作恶并不需要特殊的作恶者,普通人一旦被放置到邪恶的制度环境中,就有可能丧失独立的思想和判断,也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作恶机器的一个运作部件。能够把任何普通人都变成作恶工具,让不离奇之人作出离奇之恶,这才是制度之恶真正的可怕之处。 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从相对完善的极权主义中概括出一些关键因素:其中包括相互隔绝、无共同抵抗手段的群众、维持极权统治的集中宣传和组织手段,以及作为暴力改造人性实验室的集中营。

散沙型群众是支持极权主义权力的基础,也是极权主义之所以能够兴起并起作用的社会条件。“群众”并不是拥有公共生活共同价值和正义秩序的公众,而只是那些以相互隔绝形态聚合在一起的,缺乏真正公共性的人群。由于群众个体的高度原子化和孤立化,他们不再拥有共同世界,不再能就政治和人格价值发生联系,不再能形成真正的人际社会。他们之间有所联系,是因为一起被挟裹在某种“运动”之中,一起跟随某种意识形态召唤,一起服从某种不可抗拒的政治权威,一起崇拜某个魅力无限的伟大领袖,一起陷身于他们无力改变的制度之中。

极权的制度之恶史无前例地扩充了恶,加深了恶,使它成为任何历史先例都无法解释的、一个随时在变化的黑暗陌生世界。对这样一个相对陌生的恶的世界,人们往往不恰当地试图用以往的思维去理解,这些思维就包括单纯人性和文化的途径。如果我们让自己只是局限在这样的思维之中,我们也就会低估极权之恶的可怕,也就会没有办法为认识和抵抗这种制度之恶作好准备。